父後

消失的這些天，我臨時回了台灣一趟，剛剛才下了飛機，從轉盤上領到行李。

要說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也不對，畢竟爸爸生病了這麼長的時間；但這種事，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完全準備得好。

這幾天做了什麼事，其實真的是一片模糊。好像很忙，卻又好像發呆的時間很多。和哥哥們輪流守在靈堂的時候，反而是我們三兄妹難得聚在一起好好講話的時間，坐成一排做勞作，然後一邊說話。

所謂的紙摺蓮花、元寶等等東西，不曉得是哪裡傳出來的習俗，不過我想這是好的。手上不停地摺著蓮花元寶，才不至於陷入不知該做什麼才好的慌亂之中。

 

上香時，大哥交待我們不能「默念」，而必須講出聲音。據說是因為爸爸可能還沒意識到自己的狀態，所以還和一般人一樣在週圍走動，所以要講出聲爸爸才聽得見；就連親友前來上香，我們也必須在報告「爸，誰誰誰來看你了」。

如果這是真的，爸爸會不會在一旁看著，嫌我們囉哩叭嗦，用很不耐煩的口氣說：「哇哉啦！」或是：「妳叫錯了，這要叫阿叔／阿姑。」

 

誦經、法事，還有各種所謂的習俗，其實都是為了生者而做的吧，為了讓生者安心、為了讓生者有機會道別。爸爸以前身體還健康的時候，常常在通霄鎮上有人辦喪事時「幫腳手」，幫忙喪家安排雜事，其實他才是對這些禮儀習俗最清楚的人。但也總是聽他說，燒什麼紙紮房子車子、燒多少銀紙衣物、做多少功德法事，其實都是騙人的；死者渺渺，哪裡收得到、顧得到這些呢？還不是家屬做場面、求心安的。

但我們確實是須要這樣的儀式。

 

誦經結束之後，師姐帶我們焚香跟爸爸說，一切病痛都好了、沒事了，現在可是健康勇壯的了。我閉上眼，抹掉最後在病房上見到瘦弱而肢體已經變形扭曲的爸爸的樣子，但是腦中卻仍是他第一次中風之後行動開始不便，必須拖著一隻腳走路的樣子。

我於是讓自己再往更從前回想，記起我國中時候爸爸騎著腳踏車送熱飯菜到校門口的樣子，還有我高中時候他唯一一次北上參加家長會，默默坐在人群中的樣子。那是爸爸開心的時候吧、也是只有我和他才有的回憶吧？就麼，就讓我把記憶中爸爸的樣子留在這些時間裡吧。

最後一天的家祭，法師說要祭品要用什麼都可以，買一些爸爸生前愛吃的東西就好了。爸爸愛吃什麼？我們都只想得到爸爸愛吃甜食：甜八寶、餅乾、汽水之類的東西，再加上兩瓶酒。一般人都用水果，但是媽媽馬上說「他平常最不愛吃水果了」，那麼就只買一些意思意思。讓他開心最重要，儘管這些東西最後都是我們吃下肚。

 

我忍不住要想，有些儀式是不是故意催淚來著的？讓親屬得以發洩情緒，回家之後就能比較平靜。但是又有另一派人說，千萬不可以在靈前掉淚，免得親人放不下牽掛、無法離開。我比較相信後者，所以總是盡力忍淚。

理智上告訴自己那只是軀殼、只是最後這段時間困住爸爸心靈的殘破肉體，但是在工作人員關上火爐閘門時，法師要我們出聲呼喊：「火來了，爸你要快跑。」我還是泣不成聲，說得支離破碎。

 

這一天冷風細雨，氣溫極低，前面有法師誦經、後面則是親友來來去去。我默默聽著經文，並不想和某些意見很多、只想表現自己影響力的親戚打招呼，一面消極地想：「以後就少有往來了。」最後結束法事，還是只有自家人收拾，什麼姑什麼表什麼親，還不就是那樣而已。

 

抱著爸爸的骨灰回通霄的路上，法師交待上下車、過橋仍要出聲招呼爸爸。我才第一次發覺，這條路上的大橋小橋出乎意料地多，怎麼平常都不覺得呢？我坐在前座，一路緊張地仔細看著，深怕錯過哪一座看起來不像橋的小橋。可是我又一面出神想著，如果爸爸知道這一切發生著的事情，大概又要嫌我們吵：「路我真熟啦！免一直叫啦。」

 

法師最後帶領我們在納骨堂上香，請地藏王菩薩和土地公照顧這位新住戶；一般都是長輩請別人照顧自己的子女，現在換我們要把爸爸託付給菩薩了，我們已經無法再照顧他。法師也要我們告訴爸爸，要好好和鄰居相處、好好在這跟菩薩修行，才能早日前往極樂世界。爸爸的個性一向反骨又倔強，誰都說不動的，可是我真心希望爸爸聽進去我們這最後的話，不然我們也幫不了忙了啊。

 

回到 SLC 、收拾完畢，明天就要回復我在這裡的日常生活了。這才意識到，賦予我生命的其中一個人已經永久地離開我了。

 

爸爸，你真正自由了，從此之後你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了。希望你得到真正的快樂。希望你快樂。